林少华在“最后一课”当天收到学生赠送的花束。
年年初,属于林少华的个人重要动态,是与村上春树“松绑”的——林少华将从大学退休,结束35年教师生涯。
一提到村上春树,中国读者“本能”地会想起林少华。去年夏天,上海译文出版社刚拿下《刺杀骑士团长》简体中文字出版权时,大家即刻疯狂猜测中文版译者。更贴切地说,是猜测“究竟是不是林少华”。
去年7月16日,林少华在微博晒出的一张翻译日文书照片,角落里的页码“泄露”了真相——有人瞪大眼睛研究后评论:“打开手中的原著,翻到页,果然是真的!”
《刺杀骑士团长》,是林少华翻译的第42本村上春树作品。新年,粉丝盼来了该书简体中译本即将上市的消息,同一时间,林少华也在微博宣布:在中国海洋大学上完“最后一课”。
日前,林少华接受了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的独家专访,谈论他作为大学教授的“最后一课”,也谈论与村上春树长久“绑定”的文学翻译人生。辞别了“教书匠”身份,林少华身为译者、作家的旅程,尚未停歇。
最后一课赏析村上春树的短篇,希望学生做日语世界的“定居者”
林少华把他迄今为止的人生,划分为以下几个关键节点:年上大学,年考研究生,毕业后当大学教师,年翻译28集日本电视连续剧《命运》,年翻译《挪威的森林》,年由广州调到青岛……以及今年,从中国海洋大学退休,告别讲台。
作为“教书匠”的林少华,最后一课是什么样子?
林少华描绘了他之前“想象”的场景:“最后一堂课,最好是一二百人的阶梯教室,或至少是四五十人的本科生合班。张张笑脸,闪闪明眸,百花争艳,星月交辉——如此场景再好不过。”
可惜,他的最后一堂课,是仅有10名研究生的《日本文学概论》,“我一进教室班长就上前代表全班送给我一束鲜花。花束中有一封信,向我表示感谢,亦有依依不舍之情”。
这门课的最后环节是以文证论,范文赏析。林少华选的是村上春树的一个短篇,《象的失踪》。“上周讲了一半,还剩一半。姑且请两位研究生读了两段。一位读得声情并茂,一位读得别别扭扭,课下一定没好好预习,但我没有批评。最后一堂课,给人留下温馨回忆为好”。
在外语教学方面,林少华觉得本科生和研究生的区别在于,前者讲语义,后者讲语境;前者重在读解,后者重在赏析。“本科生宜举一反三,研究生需以一知十。进而言之,本科生求知,研究生审美。眼前这10位,应该说还处于过渡阶段。原著文本阅读量不够,尚未形成良好的sense、语感。而没有良好的语感,便很难进入语境赏析和审美天地。”林少华表达了自己的忧心,如此一来,“文学”便可能成了“无文之学”,成了同生命体验、同生活无涉的“概论”,成了纯粹为了获取文学硕士学位的权宜之计。
最后一课,林少华说他从功利性角度“很俗”地开导学生:本科4年,研究生3年,如果7年都没能真正成为由日语构成的另一世界的“定居者”,而始终止于“观光客”,你不觉得7年亏大了吗?
“学生们到底聪明,没有不悦的表示。相反,下课后齐刷刷来我的研究室合影,笑眯眯打出V手势,还要我举手效仿。V?Victory?这么着,我的35年教师生涯至此胜利落幕。”
与村上春树上次见面在10年前,碰上有文字缘的作家是译者的幸运
如何看待自己与村上春树近30年的“绑定”关系?
林少华说:“我这人没别的本事,只能玩弄咬文嚼字这个雕虫小技。表现在翻译上面,恰好碰上了村上春树这个文字风格相近或者说有文字缘的人。”林少华觉得,这恐怕不仅是他这个译者的幸运,“没准也是作者的幸运”。
林少华坦言,文字缘不仅是文字本身的缘分,还有文字背后的东西,如气质、脾性、日常感受、价值取向等。“应该承认这方面我也和村上有不谋而合之处。例如我也比较内向,喜欢独处,无意趋同从众,有个人主义倾向,等等。当然不同的地方也是有的,如村上喜欢的爵士乐摇滚乐,在我耳朵里就纯属噪音。”
两个人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年10月底。林少华记得,与村上春树谈论的最有意思的话题是关于鲁迅的。“日本的鲁迅研究专家、东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藤井省三先生认为村上有的作品受到鲁迅《阿Q正传》的影响。作为中国人,我当然对这一发现极有兴趣。见到村上本人,自然要当面确认他是否看过《阿Q正传》。村上明确说他看过”。
林少华问及他笔下Q氏是否受到鲁迅的阿Q的影响,村上春树说那是“偶然一致”。林少华回忆,“他显然对鲁迅怀有敬意”:“也许鲁迅是最容易理解的。因为鲁迅有许多层面,既有面向现代的,又有面向国内和国外的,和俄国文学相似。”
至于村上春树最新的《刺杀骑士团长》,去年春天在日本出版后不久,林少华便已读到,“看的时候就有所谓技痒或手痒之感,恨不得马上把一行行日语转换为汉语一个个投进稿纸上的绿色方格——我不用电脑……天佑人助,这件译事果然像一片彩云飘来我的头上”。
在此之前,林少华已经翻译了41本村上春树的作品,感觉这一回再译,并无特别不同之处。“译者处理的主要是文体,而文体是一个成熟作家的胎记,万变不离其宗”。
学生喜欢的东西自己又能给予,本身就是一种“诱惑”
在林少华眼里,世界上最值得做的事至少有两件:一是栽树;二是教书。幸运的是,这两件事他都做了,而且喜欢做。
林少华在乡下的房前屋后栽了多棵树,篱笆外栽柳树、榆树、桦树、五角枫等;篱笆内栽杏、桃、李、梨、樱桃等果树。
“教书35年,说实话,越做越想做。所以我是不太情愿退休的。我喜欢学生,喜欢课堂上学生热切的眼神,喜欢讲座会场上的笑脸、掌声和笑声。学生们显然喜欢听我讲——学生们喜欢的东西我又能在某种程度上给予,这本身就是一种‘诱惑’啊!”
大学“最后一课”下课后,有本班学生拿着书请林少华签名,也有其他学院的学生跑来求签名求合影。这让林少华颇有些感动,就提议一起喝酒去,老师招待。“师生围着餐桌一边吃喝一边聊天,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”。
师生交流话题,自然绕不开村上春树。
林少华说,昔日学生来找自己讨论村上春树的作品,几乎是“日常性”的:课堂之外,大家时常会来信、网上微博跟帖、发微博私信、发 林少华亦会在课堂上与学生讨论他本人的译笔——在研究生的《翻译理论与实践》和本科生的《日汉笔译》课堂会有所讨论。讨论的重点,是如何再现村上春树原作的文体或语言风格。“文学翻译,说极端些,关键不是译得对不对,而是译得像不像。即主要不在于形似而在于神似。当然,形神兼似再好不过”。
因为自己不太会上网,林少华在翻译时,偶尔还会请学生帮他查找《刺杀骑士团长》里一般词典查不到的爵士乐用语等“外来语”。
1月2日,在微博上宣布即将退休的消息时,林少华写,离开讲台时“带着满脑袋似乎正入佳境的日语,带着一肚子仍在奔涌的文思”。字里行间,似有“一切未完待续”之意。
“恕我总是显摆,我的日语单词量足够大,翻译时基本无需查词典,所以也才能利用课余时间翻译八十几本书。但我的口语一般,总觉得有技术性制约。而近来忽然觉得那种制约一下子变少了,就好像孙悟空的头箍突然脱落了似的——似乎正入佳境。”林少华接受专访,细致解释了那般心境。“至于文思,作为人文学科的老师,看了大半辈子书,年过六十正是学术盛年。比如我,以前ABCD各自为政,而现在ABCD似乎正在相互融合而开始发酵产生一点新的东西。而此时退休的闸门‘咣啷’一声落下。遗憾,但无计可施”。
林少华透露,已有几所大学聘他做兼职教授,因而“尚可继续摇唇鼓舌,不至于彻底‘下课’”。
林少华对个人创作亦有想法。因对泥土和村庄怀有感情,林少华由衷向往“采菊种豆汲水浇园”,或“倚杖临风遥望夕阳”的田园生活,打算据此写一本“林氏《瓦尔登湖》”。“我还想以35年教师生涯为素材写一部新“围城”,效仿钱锺书,让我所见到的教授众生相跃然纸上。前一本摩拳擦掌,后一本战战兢兢”。
林少华特别提到,他眼下最大的心愿,是“还债”。“35年间,我只顾忙自己这一摊子事,欠了家人很多‘债’,是时候尽可能偿还了”。
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见习记者沈杰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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