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造型,怎么看怎么像个旧时先生的,是何立伟。小圆帽,大烟斗,熨帖而随适的休闲西装,除了三伏天,还有一根绕颈三匝的长围巾。这型款,既英伦风,又民国范。撇开早年一起穿开裆裤的小伙伴,但凡文艺圈中人,想到立伟,必是这副考究体面的先生样范。
当然不止是形貌,立伟的小说写得空灵邈远、诗兴舒张,散文则圆通老到、言辞隐忍。其境界,既远山孤寺,又烟火市井,要说文字的意趣与况味,却也不输知堂、实秋一路的老先生。我和立伟交往,不早不晚,不浅不深,断断续续三十多年。每回见面,他总给我一种隔世感,仿佛一夜回归了民国校园。长沙这城市,始终在乡愿与市井、守旧与趋时两极间跳荡,风尚变化比大小姐变脸还快。立伟的造型,一经定格几十年不改,自然特立惹眼。走到哪里,同行人再多,人家总能一眼辨出,且脱口而出:伟哥来了!
也怪,论形象、学问、名头和辈分,立伟都该被人称先生,可只要与他相遇,圈内圈外,长者少年,开口便是伟哥!甚至好些作古正经的场合,依然伟哥前伟哥后,好像称先生,反倒折损了对他的那份恭敬。
这事后来我弄明白,立伟好热闹、爱朋友,只要性情投合,无论男女皆兄弟。聚在一起,烹茶煮酒扯栗壳,称呼伟哥显得亲近热乎。偶尔也有新认识的叫何老师、何先生,立伟抬起头来翻翻眼,好一会才确认是在叫自己。再说,长沙的文艺圈,也颇有几份江湖气,如不哥呵姐的叫唤,便觉自己混来混去入不了圈,撑死了,算个围着圈子跑腿提鞋的。
我的第一篇作家论,写的就是立伟。说起来,我和立伟是师范学院的校友系友,但我入校他毕业,在校园里失之交臂。离校不久,立伟的小说便出了名获了奖,真正大红大紫。我写文章论说他,当然也是因为他的如日东升。文中讨论的,是立伟文体的寂寞。那时我重文本,好以文论人。读立伟的小说,便以为他就是那种搬一把小板凳,坐在古街老巷里,守着夕阳没入市井的寂寞青年。哪知道,那时他掏稿费买了辆锃亮的摩托,早早晚晚在大街小巷拉风飙行,一帮狐朋狗友,追在车后大呼小叫。但凡读过立伟小说的人,大抵都会如我,想象他是个寂寞的人。可在众人眼里,他却爱热闹也擅长把场面搞热闹。以文论人的不靠谱,在立伟身上,我算得了一回教训。立伟艺术追求的孤高脱俗,与其做人交友的和光同尘,既说不上悖反冲突,也说不上顺理成章。但那时,我总想用一根逻辑的链子,栓起他人生的方方面面,自然捉襟见肘。人生原本非驴非马又亦驴亦马,更何况是才艺百变的立伟。理虽是这理,但真要认识到驴也立伟,马也立伟,非驴非马也立伟,还真得经些事儿阅些人物。
如今立伟已六十开外,日里夜里,照旧被朋友邀来请去,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。别人年逾花甲,喜好会越玩越少,朋友愈处愈寡,立伟却恰恰相反。除了著小说、写散文的老手艺,晚近又画漫画、搞摄影,甚至插足艺展和文创,几乎所有热闹好玩的行当,他一样都没舍得落下。人家各守各的圈子,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种瓜得瓜,立伟却爱啥种啥,孩子做游戏一样,在各种艺术田土间随意摆弄。有时候瓜田种瓜,有时候瓜田种豆,到头得瓜还是得豆,他倒并不在乎,他得意的是,在每块地头都混出了一帮朋友。一年下来,立伟的收获五花八门: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漫画、摄影、展览……其中还有一样,便是所交的朋友。我觉得,交朋友是立伟最看重的一种艺术行为。倘若约立伟,一般得排队。排归排,大体也不会落空。立伟心里明白,如果放了谁的鸽子,或许就过佛了一圈子的人。因为不管是谁出面邀请,只要立伟应了,便是整个圈子的喜事盛事,一传十,十传二十,呼啦啦就是一大帮人。起初约的一小桌饭,吃到后面,小桌换大桌,一桌变几桌,酒足饭饱准备散了,还有人气喘吁吁赶过来。平常圈内人比长较短,邀桌饭你去我不去。一听伟哥来了,便风驰电掣跑过来,生怕少了自己一张椅子。立伟原本是在不同圈子间串场,全无鸠占鹊巢、夺人山头的意思,聊着聊着,不知不觉便被推倒了众星捧月的位置上。
此类聚会,我也曾参加过一两回。立伟照例是坐在正中的位置上,先抽烟,再品茶。抽烟先拿通条通斗柄,接着掏出烟丝填烟斗,填满轻轻压一压,然后点火吸上两三口。喝茶先揭起杯盖,放在鼻边闻一闻,再端杯子吮一口,让茶汤在舌面滑来滑去好一会,然后似叹似赞地说:好茶!若在饭桌上,则是吆喝大家举杯喝酒。当然,他一杯酒端在手上,与人连连碰杯,酒自己却只是舔一舔,没几滴真正入喉下肚。
无论品茶喝酒,目的还在聊天扯栗壳。立伟聊天大多没有题目,见事说事,先从身边人事聊起,然后插入故事。抓住张三李四一两个有趣的细节,便能把人勾画得活灵活现。立伟讲故事,不似平常写小说,像是写散文,边叙述边评点,总之要抠出故事的笑点来,让人觉得有趣好玩。等到听众会心一笑,立伟才话锋一转,正式进入艺术探讨。那天去的是哪个艺术圈子,他便说哪个行当,话题每每从这圈子最新的作品切入,然后高屋建瓴剖析评价。立伟形式感好,对色彩、线条、构图和节奏极具审美悟性,且能将这种即兴的领悟,上升到某个审美的大原则,艺术的大思潮。话一到这个份上,立伟的言说便有板有眼、掷地有声。那派头那气场那权威,令你除了正襟危坐、目不转睛,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,不会有其他的生理反应。很少人能像立伟那样,对多种艺术有爱好、有领悟,有真枪实弹的创作实践,并能在理论上触类旁通。听立伟谈艺术,就像看一个名厨做菜,看上去各种食材佐料信手搭配,一入口,便知其中的匠心与道行。如果身边是一群画家,立伟和你谈笔墨创新,所举的例证,却是博尔赫斯与卡夫卡;如果身边是一群摄影家,立伟和你谈起超现实记录,所举的例证却是梵高与葛利叶;如果身边是一群作家,立伟和你谈语言的时代感,所举的例证却是八大与金农……他能把这一切说得既丝丝入扣,又别开生面,让你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牵强附会。这种时刻,面对他的小圆帽和大烟斗(偶尔会是雪茄或高档香烟),面对他敏锐灵异的审美感悟,面对他贯通各种艺术的颠覆性言说,你会情不自禁击节一呼:伟哥!
立伟在文联、作协戴了多顶帽子,尤其多年担任长沙市文联主席。这种身份,使他在艺术圈中的游走,带有了某种官方色彩。别人倒也看重,立伟却不以此唬人,他对自己的人设,始终是活成一个纯粹的艺术家,一个在圈子里古道热肠的江湖客。那年有人写了一部小说,揭露时下文坛的怪状,其中一些细节,不幸与生活中某些真人真事“巧合”,一时众作家义愤填膺,觉得作者坏了圈子的规矩,聚在一起商讨如何清除这匹害群之马。有人要告状诉诸法律,有人要出钱求助江湖,有人要串联聚集民意,只有立伟不声不响,径直跑到作者面前,啪啪甩了两个耳光,作了一个清脆爽快的了结。果然起诉、雇人、签名都没有什么结果,到头还是立伟那两耳光,顺顺当当平息了众怒。这事让立伟在圈子内外名声大振,因为小说中所写的那些糗事,其实并没多少立伟的影子,立伟出手,算是为他人两肋插刀。这事之后,朋友们再叫伟哥,便有了几分《上海滩》里叫强哥的味道。
每个圈子邀请立伟,大都不会以官方活动的名义,平日里谁想约他,便说发现了某个有趣的去处。只有这个理由,立伟大体不会推辞。他倒不在意那地方是否高档,风物清雅或者风味地道,他便视为有趣。长沙城里城外,凡有点模样的去处:酒肆茶舍、画廊书斋、佛寺道观,无论对外不对外,他都悉数到过。这些地方的主人,也以立伟到过为荣耀。若是新辟了场子,或者旧址作了翻修,只要立伟未光临,不管开门迎客多久,心里仍觉得不算正式开张。作为长沙的文化偶像和风雅达人,立伟的位置无人比肩,更无人替代。我很少见到一个文艺家,能像立伟那样将自己的艺术声名,既根植于如此宽泛的专业领域,又根植于如此深厚的民间土壤。弃文从商的头几年,我极少出入文学圈,偶尔和立伟不期而遇,多是在画展或者音乐会上。主持《潇湘晨报》那些年,我致力于媒体对城市文化的维新再造,常常举办画展、书展、影展、设计展,每值新年,必邀请欧洲著名交响乐团来长贺岁,并形成了“岁华纪丽”的音乐会品牌。立伟小圆帽、大烟斗的来袭时,身边除了一帮朋友,必有一群帅哥靓女的文化记者,呼着喊着请伟哥说两句,似乎不管画家或者指挥家是谁,即使是黄永玉或祖宾梅塔,只要立伟没开口叫声好,当晚的稿子就没法发出去。
在长沙,立伟喜欢的媒体是《晨报周刊》。刊物创刊时,他打电话给我,说有了你这份周刊,长沙才像个大城市!一个城市没有一本像样的周刊,譬如一个绅士没有一套体面的西装,一栋豪宅没有一个堂皇的客厅。一本城市周刊的主张,就是一个城市的主张;一本城市周刊的品味,就是一方文化的品味……立伟绕口令似地说了二十多分钟,我感到他欣喜和赞誉的热情,已让手机发热烫手。立伟时常领着周刊的一帮记者编辑,出入各个艺术圈子,和他们一起策划选题,差不多成了一个不挂名的主编。
后来,周刊又推出了一年一度的“风尚大典”,评选出湖南各个领域的风尚事件和人物,有一年,还为长沙市政府颁过奖。颁奖典礼隆重而风雅,贾樟柯等出席颁奖,主持人则多由汪涵担纲。立伟几乎每届必到,到则必赞,说这是一项为城市风尚定义并制定标准的活动,让长沙成为了中国真正的风尚之都。那些年,是晨报及其周刊主导长沙文化风尚的时代,也是长沙文化艺术最风雅风光的时代。韩国人后来将长沙评选为“媒体艺术之都”,晨报与湖南卫视居功至伟,立伟所作的鼓呼和参与,亦功不可没。在城市文化建设和风尚引领上,立伟无疑是最具公益心和影响力的文艺家。外地来长沙的作家、艺术家,无论办展或作新书发布,如果请嘉宾,立伟是首选。除了拜码头敬土地的意思,更重要的是,立伟接得住话题,撑得起台面,随便哪种艺术,聊起来都能本色当行。每一年,这样的活动不下数十场,场场立伟都乐此不疲。去年我和立伟同过两次台,一次是蔡皋先生的《一蔸雨水一蔸禾》首发,另一次是王蒙先生的《生死恋》分享。立伟总能抓住一两个文本细节,提炼出别致而高蹈的艺术见解。
不仅是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,即使那些寂寂无名,依然在底层苦煎苦熬的作者、画人,立伟同样古道热肠。早年做裁缝的残雪,当装修小老板的何顿,都是拿了自己的小说手稿,战战兢兢地找到立伟,请他判断自己是不是块当作家的料。立伟读了,不仅大赞其好,而且立马推荐给熟悉的杂志发表,以此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。这些年,经立伟推荐发表处女作的作家,应不下二三十人。两三个月前,立伟又策划了一场名为《黑屋之光》的画展,绘画者叫贺龙元,是一位年逾七旬、长期吃低保的下岗工人。老人从未上过美术班,也未拜人为师,因为见人在湖边写生,便对画画产生了兴趣,买了各种各样的画册回家,闷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斗室天天临摹,几十年画稿堆了一屋。虽然生活拮据,老人却不愿卖画,甚至不肯以画示人。立伟偶然听说了老人的故事,专程跑去“黑屋”看画,为其作品震撼,惊呼极具大师相!立伟动念为其策展,并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,推介其人其画。文章发到网上,立即引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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